1
「馬所長、小郭同志,你們喝水。」居委會齊主任把兩個裝著水的紙杯放在了馬笑中和郭小芬的面前,胖胖的圓臉蛋上堆滿了笑意,「有啥問題你們儘管問,我知道的一定講。」
這裡是周立平租住房屋所屬的街道辦,一排磚砌的平房甚是樸實,只是被南邊的樓房遮擋了陽光的緣故,屋子裡散發著一股潮氣,而且現在雖然是上午九點半,但照樣要開著白熾燈才不顯得昏暗。馬笑中和郭小芬趕來的時候,齊主任已經站在門口等候他倆,往自己辦公室帶的路上,嘴裡不停地念叨說管片兒民警打了招呼,必須做好接待工作。郭小芬望著面有得色的馬笑中,心想這矮胖子在警隊里的人脈和能量還真是不能小覷。
馬笑中一邊捧著紙杯喝水一邊說:「主任您坐,咱們警民一家親,我來您這兒,就當是遠房親戚來串門兒,雖然頭一回見面,但我不拘著,您也別瞎張羅,行不?」
這話擱誰都聽著舒服,齊主任笑得一臉褶兒,趕忙把馬笑中他們想要了解的情況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周立平被釋放後,姨媽家早已經把房子連同那間地下室一起賣掉,不知搬到什麼地方去了,他回不了也不想回冬青街道——很少有刑滿釋放犯願意再回服刑前的住地,承受周圍人的指指點點。但是坐牢這八年,外面的一切都已經天翻地覆,他為了能儘快適應環境,在得到相關部門的批准後,就把落腳點選擇在了離冬青街道不算太遠的夏荷街道,畢竟這裡也是他曾經騎著自行車走街串巷的地方。他拿著釋放證明來報到的時候,齊主任親自接待的他,問了他幾個問題,比如對自己的將來有什麼打算等,也給了他幾句半軟半硬的警告,大約就是現在的社會風氣很正,近幾年都沒有出現過惡性犯罪了,「西郊紅箍隊」的大爺大媽們不是白給的,絕對不會給任何違法犯罪的行為以可乘之機。周立平除了用最簡單的語言回答了幾個問題之外,對那些申斥性的話只是面無表情地聽著。
不過從第一次接觸開始,齊主任就覺得他很不一樣。
「怎麼說呢……以前我接待過的刑滿釋放犯,不管面子上的還是骨子裡的,總之都是一副很謙卑的樣子,你說一句話,他點兩個頭說三次『是』,叫他坐下他一定站著,臉上的笑永遠在討好你,周立平可不是。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很有禮貌,面對面坐著聽你說話時很認真,雖然看不透他是贊同還是反對,但能感覺到他是真的在聽,而不是敷衍,這倒讓我對他產生了一點兒好感——當然,我不會因為這點兒好感就忘了他是個殺人犯。」
不光齊主任,所有的基層部門也從來沒有忘記過周立平的雙手曾經沾滿鮮血,一直對他嚴加防範。在他入住了現在這個住處之後,曾經有一兩個月,白天樓下總有三個以上的「紅箍隊」隊員裝成聊天下棋的樣子把守著,晚上聯防隊也恨不得圍著那棟樓繞圈圈,不過他們的擔心是多餘的。周立平除了買一些必要的日用品,整日宅在家裡,幾乎很少下樓。
「我聽說他找房子時遇到了不少麻煩?」郭小芬突然插了一嘴。
齊主任點點頭:「誰願意把房子租給一個殺人犯啊。據說好幾次,合同都簽好了,定金都交完了,房東聽說了周立平的身份,又違約了,寧可交違約金,也不把房子租給他。不過具體我不太清楚,你得問圓滿地產的中介小羅,他幫周立平跑前跑後的,最後租下了現在的住處。」
「現在的房租一天比一天貴,周立平怎麼付得起?」郭小芬接著問。
「那套小一居的租金本來就不貴,房東在國外做生意,不缺錢花,所以這幾年也沒怎麼跟著國內的行情往上漲;另外周立平坐牢那些年,做工也掙了一點兒錢,正好用來交房租。」主任說,「當然他也害怕坐吃山空,所以安定下來之後,經常到居委會打聽工作的事情,可惜我們一直都沒有給他找到合適的崗位……」
「啥沒有合適的崗位啊,就是怕給他找到工作,一出家門就不好監控了唄。」馬笑中一臉壞笑地說。
齊主任也笑了,有點兒不好意思。
不過,最後齊主任還是給周立平找到了工作。
這事兒說來也是一個巧合。夏荷街道的社區中間有棟小白樓,原本是想辦一所幼兒園的,後來被區考試中心佔了做辦公樓,有一輛貨車經常中午十一點半來運送材料什麼的,山呼海嘯地在狹窄的樓群之間穿梭,正趕上小學放學,非常危險,居委會提醒了司機好幾次,但無濟於事,齊主任親自出面,那司機仗著自己是「區里的」,連她也不放在眼裡。這天中午那貨車又風馳電掣地開過來,學生們尖叫著跑散開時,有個小女生被絆了一跤坐倒在地上,多虧去社區食堂打飯的周立平路過,一把將她拉開,車輪幾乎是擦著身子駛了過去。
貨車停下之後,司機剛剛打開門下了車,周立平就撲了上去!
「你沒見他那個樣子,攥著拳頭,咬牙切齒,滿臉的肉擰巴著。要不是我正好路過,喊了他一聲,沒準兒他立時就把那司機生吞活剝了!」齊主任回憶道。
周立平一看齊主任,氣焰頓時矮了三分,耷拉著腦袋慢慢地走掉了。
「這人誰啊?」那個司機也嚇得夠嗆,「凶神惡煞的。」
齊主任說:「我們這兒剛剛接收的一刑滿釋放犯,手上有好幾條人命的,你今後別這個時間來送貨了,躲著他,開慢點兒。」
這個一向囂張得不行不行的貨車司機,連連點頭:「謝謝主任,謝謝主任!」
從此貨車進出社區改成了上午十點,而且慢進慢出的。
這件事解了齊主任一個心結,她找到周立平說:「要不,你去咱們社區門口那條大馬路做交通協管員吧,早晚崗錢少一點兒,全天崗錢多一點兒,你願意做哪一個?」
周立平選了全天崗。
這又讓齊主任感覺很踏實,因為全天崗需要從早晨六點到晚上八點站在十字路口執勤,反而更利於對周立平的監控。
從此周立平就頭戴小紅帽、身穿橙黃兩色馬甲,手拿小紅旗,站在紅綠燈下面指揮交通,主要是攔阻行人和騎車人的闖紅燈行為,另外遇到機動車出什麼事故,及時配合交警疏導交通。這個工作很簡單,面臨的壓力主要是長時間站立的身體疲倦和部分不守交規者的辱罵甚至毆打。對於周立平的體力,齊主任是有信心的,讓她沒想到的是周立平工作的幾個月里,從來沒有跟任何不守交規者發生過爭執,對於違反交規的行為,他是堅定地攔阻的,但碰上那些不聽攔阻,反唇相譏甚至擼胳膊挽袖子的,他只是忍讓。
「他挨過打沒?」郭小芬問。
「有幾個交通協管員沒挨過打的?」齊主任苦笑道,「打人的多半是開豪車的大老闆,打完撒一地錢就走人。」
「我聽說,有位刑警受襲丟槍,警方把周立平列入懷疑對象,到咱們居委會調查時,您還幫他說了句話?」
齊主任對這句話有些敏感:「其實……也算不上什麼替他說話,我就是覺得他改造得還好。」
齊主任承認,隨著時間推移,她對周立平的印象是越來越好。特別是去年七月底的一天,四十二度高溫,她中午外出辦事時,看見別的交通協管員都坐在樹蔭下乘涼,只有周立平站在太陽地兒指揮交通,後背的汗水把馬甲都浸透了,心裡挺不落忍的,覺得可惜了個大小夥子。轉念又一想,唉,誰讓他當年殺了那麼多人呢?這都是報應啊!
郭小芬問:「難道你們不知道,判刑的時候只坐實了他一起謀殺嗎?」
「其實他到底殺了幾個人,大家心裡都有數,十年前那起案子太大了,蓋上三層棉被都捂不住的。」
「那麼,有沒有周圍的群眾或幹部對咱們社區收留了這麼個人表示反對呢?」
「嘀嘀咕咕的牢騷,那是一定有的,但是案子畢竟發生在十年前,現在時代變化這麼快,眼巴前兒的都忙不過來,誰還在意十年前的事兒啊?再者說了,就周立平那麼一個服服帖帖的樣子,連我們辦公室的小姑娘都說了,他還連環殺人呢,遞他把指甲刀怕他都不敢拿……所以掃鼠嶺那事兒一出來,真的把我們都驚到了。老祖宗說得有道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
「後來周立平怎麼又去了名怡公關公司呢?」
「有一天他突然找我,說找到新工作了,不做交通協管員了。我的第一反應是有些警惕,他找到啥新工作了?會不會想甩掉我們的監控?不過他很老實,把新工作單位的相關材料交給我一份,我讓負責刑滿釋放人員幫教工作的同志去名怡公關公司調查了一下,回來說是一個正規的公司,我才放了心,但具體他是怎麼去這個公司的,我就不是很清楚了。」
郭小芬看了馬笑中一眼,示意自己已經問完了。馬笑中笑嘻嘻地站起來,對齊主任說:「得,差不多了,我們去周立平的住處看看。」
齊主任連忙起身:「我帶你們去吧。」
「甭價,您忙您的,那邊應該有同志留守著呢,我們直接過去就成。」馬笑中一再讓齊主任留步,可她還是把他們送到了門口。
「對了。」馬笑中突然想起了什麼,「您或者咱們居委會的其他同志,有沒有看見過周立平和什麼人走得特別近啊?」
齊主任皺著眉頭想了半天,搖了搖頭。
「您再想想,哪怕不算來往密切的,只是看上去有些可疑的也算。」
這麼一點,齊主任想起來了:「有兩個人,一位是西郊二中的退休教師朱敏,白髮蒼蒼的一個老太太,曾經當過周立平高中的班主任,她來居委會打聽過周立平的住處,應該是去看過他;還有一個……我說不大清楚,只是有一天傍晚下班時掃過一眼,就在咱們社區花園裡面,隔著綠植牆,是一個長頭髮的女孩,我從來沒有見過,挺漂亮的,跟周立平說著什麼,一邊說一邊擦眼淚……」
馬笑中樂了:「得嘞,每個案子都應該有個女人,最好是漂亮女人,頂好是愛哭的漂亮女人,這案子才有點兒意思。」
2
馬笑中跟郭小芬來到周立平所住的樓下,這樓有五層,看外牆皮剝落的狀態,應該是有些年頭了。走進樓門,撲面一股子漚溲氣味兒,他們沿著幾乎每一層都殘缺不全的水泥台階拾級而上,突然聽到上面傳來的叱責聲:「你是幹嗎的?把證件拿出來!」馬笑中三步並作兩步,快到頂層時,看見周立平所住的房間門口站著兩個人,門裡面的是一個肚腩很大的刑警,門外面的是呼延雲。
「老普!」馬笑中叫了那大肚腩的刑警一聲。
老普一看立刻就樂了:「喲,馬所長,剛才頭兒通知說你要過來,我還想中午請你去哪兒撮一頓呢!」
「撮個屁,最近凈他媽撮火了!」馬笑中指著呼延雲,瞎話張口就來,「這位是局裡請的警官大學刑偵專家,幫忙䁖䁖周立平的屋子,看看能不能找到什麼新證據,你就別門口堵著了。」
老普悻悻地讓開了路。
呼延雲走了進去,在這間並不寬敞的一居室里仔仔細細地查看著:除了椅子、摺疊桌這些面上的器物之外,他還特別注意打開衣櫃的櫃門,把每件衣服的衣兜都翻出來;掀開壁櫥的布簾,把裡面堆得不多的雜物拿出來,一一看過之後,用戴上橡膠手套的手把壁櫥的邊邊角角都捋上一捋;對於書架上的那幾本傑夫里·迪弗、邁克爾·康奈利、保羅·霍爾特的偵探小說,他逐一翻檢;當然他也沒有放過牆角那台嗡嗡作響的老式雙門冰箱,幾乎把裡面所有盆盆罐罐的蓋子都擰開查看,搞得一屋子腐乳味兒;最後他鑽到床底下,用手機燈光照著亮,嘰里哐啷一陣翻騰,出來時臉上蒙了一層灰。郭小芬遞給他一張濕紙巾,他似乎在思索著什麼,只擦了擦手就塞在了褲兜里。
就在這時,他把目光對準了摺疊桌旁邊的一個墨綠色的垃圾筐。
他蹲下身,看著那個套著塑料袋的垃圾筐,筐裡面除了幾張搓成一團的小廣告、火腿腸腸衣、紙巾,還有兩個燕京啤酒330ML裝的空易拉罐。不過他倒沒有在意這些,而是捏起了一張泄泄沓沓的塑料包裝:「這兒有個速食麵的外封,怎麼沒看見吃完速食麵的盒子?」
「好像是市局刑技處的楚警官提取證物時拿走了。」老普說。
馬笑中補充了一句:「周立平自己說,掃鼠嶺案件那天晚上,他先回的家,晚飯吃的就是泡麵。」
呼延雲「哦」了一聲,拿起垃圾筐里的兩個空易拉罐,突然發現其中一個易拉罐下面粘著一張紙條,是超市收銀機打出的結賬小票。他把那張小票上的每一個字都看了又看,漸漸地皺起了眉頭。
「怎麼了?」郭小芬蹲在他身邊問。
呼延雲指著上面的一行時間說:「這裡顯示,掃鼠嶺案件那天晚上,他在這家好鄰居便利店買了速食麵、啤酒和火腿腸,購物時間是晚上六點多。」
郭小芬吃了一驚,瞪圓了眼睛看了看:「有沒有可能是他作案之後才回來……」
「不大可能。」呼延雲搖了搖頭,「他餓不了那麼久,這屋裡又沒有什麼別的食物,小票上也沒顯示他當晚買了其他食物墊肚子。」
「也許他買了兩份,但只在垃圾筐里留下一份給我們看?」
「如果是這樣,那麼這個對手就太可怕了……」呼延雲沉思了一下,抬起頭來對著老普說,「普警官,麻煩你,能不能拿著這張小票,找一下附近的好鄰居便利店,讓他們調出掃鼠嶺案件當晚的監控錄像,六點左右的,看看周立平到底買了幾份東西?」
老普嘟嘟囔囔的,一臉「你算老幾憑啥指使我」的不滿神情。
「麻溜兒的!」馬笑中掏出一把錢塞在老普手裡說,「順便買點兒零食飲料啥的,看守現場又不是坐牢,憑啥讓咱兄弟苦哈哈的?」
老普推讓了兩下沒推掉,下樓去了。
馬笑中對呼延雲和郭小芬說:「你們倆別當著我穿連襠褲,趕緊說你們發現了啥,我聽得一腦門子問號。」
郭小芬說:「按照那張小票上的時間和商品顯示,結合周立平的供述,他在案發當晚是買了這些東西,吃喝完畢後,才接到邢啟聖的電話,去童佑護育院接他的。」
「那又咋了?」馬笑中說,「幹壞事兒之前還不讓人吃頓飽飯啊?」
「他吃速食麵和火腿腸都沒問題,問題就出在那兩罐啤酒上……且不說做這麼大的案子,需要絕對集中精力、謹小慎微,不能讓酒精對意識造成任何干擾,就從一個普通司機的職業習慣講,假如知道當晚有需要開車的工作,他也不應該喝酒。」
馬笑中恍然大悟:「也就是說,周立平至少在那天晚上六點左右,根本不知道自己當晚會接到工作,所以才吃吃喝喝,準備洗洗睡了?」
「別忘了他不滿十八歲就做下驚天大案,別忘了他坐過整整八年牢,很大意義上他是職業罪犯,有超人一等的冷靜和理性,所以他絕對不會在明明知道當晚要在掃鼠嶺殺人焚屍的情況下,還喝了兩罐啤酒。」呼延雲站起身來說。
「既然他喝了啤酒,為什麼邢啟聖找他開車的時候,他不以防查酒駕為借口拒絕呢?」郭小芬有些困惑。
「兩罐啤酒,很多司機不好意思拿出來擋事兒的,何況邢啟聖叫他的時候是九點,已經過了仨小時,代謝好的都吹不出來了。」馬笑中轉頭又問呼延雲,「有沒有這種可能:他知道警方一旦發現他涉案,肯定會搜查房間,所以特地買了兩罐啤酒,作案前他只吃了速食麵和火腿腸,作案之後回到家才喝了啤酒,故意讓警方往『酒後不會作案』的方向上去想。」
「事實證明警方並沒有往這個方向上去想。」呼延雲皺起眉頭說,「不過,每一種可能都應該排除……」
正在這時,提著一塑料兜食物的老普回來了,氣喘吁吁地說:「好鄰居便利店就在樓後面,找到那段監控錄像了,我用手機拍下來了。」
監控錄像顯示:當晚六點多,周立平進了便利店,神情很放鬆地在貨架邊轉了轉,挑了速食麵、火腿腸和啤酒,去櫃檯結了賬,也許是口渴的緣故,出門前就打開一罐啤酒,喝了一大口。
「我靠!」馬笑中忍不住說,「這哥們兒完全沒有作案的意思啊。」
呼延雲眉頭緊鎖,沒有說話,默默地去廚房和洗手間轉了一圈,出來對馬笑中和郭小芬說:「走吧,這裡發現不了什麼其他的東西了。」
3
出了樓門,正對面是一個小花園,圍成一圈的綠植牆已經掛上了幾許蒼色,裡面的各種花木多已凋零,枝丫稀疏得能用來剔牙,偶爾掛著的一兩朵殘花彷彿是蘸了墨汁的紙團。
「齊主任說看到那個長頭髮的漂亮女孩跟周立平說話,是不是就在這個花園裡啊?」馬笑中嘀咕了一句。
「對了。」呼延雲被提醒了一下,「你們找齊主任了解到什麼情況了?」
馬笑中把跟齊主任聊天的經過說了一遍,然後埋怨呼延雲道:「我昨天晚上臨走前不是給你出了主意嗎?你怎麼還是單槍匹馬跑到周立平家裡來了,要不是我和小郭及時趕到,老普那愣頭青真敢把你銬起來。」
「我聽你的了,但是那人上午有事,說是中午才能趕過來,我怕耽誤時間,就提前行動了。」呼延雲說。
「別說這些沒用的了。」郭小芬說,「現在咱們去哪兒?」
馬笑中道:「剛才齊主任不是說關於周立平租房子的細節,得問圓滿地產的中介小羅嗎?小區對面的馬路上就有一家圓滿地產的分店,我估計就是那家,咱們去看看吧。」
他們三個出了小區,過了馬路,走進了暖黃色門臉兒的「圓滿地產」,一個穿西服打領帶的工作人員趕緊迎上來:「您好,是租房還是買房?」
「找人。」馬笑中眯著個眼睛,「誰姓羅?」
從一台電腦的後面站起來個戴著黑色寬邊眼鏡的小個子:「您好……您是?」
馬笑中亮了一下警官證:「跟我們走一趟。」
有個看起來像店長的人攔了一下:「這位警官,您找小羅有什麼事?」
「你想知道?」馬笑中一個獰笑,「成,那你也跟我們走一趟吧。」
店長嚇得趕緊閃到一邊兒去了。
小羅慌慌張張地繞過一排電腦桌走了出來,腿腳丁零噹啷磕到了好幾張椅子上,疼得他齜牙咧嘴的。
馬笑中昂首闊步地往前走,小羅跟在後面,一路上不停地跟他雞零狗碎地搭搭話,馬笑中理也不理,一直把他帶到周立平租住房樓下的那個花園裡,一屁股坐在一張鋪著報紙的石板凳上,蹺起二郎腿,搖著腳丫子對小羅說:「講吧。」
「我……我講啥?」小羅眨巴著眼睛問。
「都到了這兒了,你要是還不知道該講啥,那要麼是你把人民警察當傻瓜,要麼就是你幹不了看人吃飯這套活兒,二選一,你選哪個?」
小羅訕訕地笑了笑:「您是為了周立平那案子吧,他的房子確實是我給找的,但他那案子我真是一點兒都不知情啊。」
馬笑中也不說話,就那麼斜著眼睛看著他。
小羅哭喪著臉說:「真的,我真不知道,早知道當初我說什麼也不給他找房子了,本來拿他當魚餌——」他似乎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急剎車,卻從馬笑中冷笑的嘴角明白了開弓沒有回頭箭,只好老老實實地說,「最初,他讓我幫他找房子時,上來就告訴我他是個刑滿釋放犯,殺過人,我一聽好哇,魚餌啊這是——我們這個行當,專有這種買賣,找幾個特別晦氣的人當『托兒』租房,房主都簽了合同,收了定金了,才告訴他租客殺過人坐過牢什麼的,一般房主寧可賠違約金也不出租了,怕惹事啊,當然違約金我們會跟當『托兒』的租客對半劈,可是周立平這種剛從牢里出來的不懂行情,違約金我們就可以獨吞,當然他付的定金我肯定還是要還給他的,我也怕他急眼了捅我一刀不是?」
「接著說。」馬笑中道。
「這麼用了周立平四五次吧,我就準備收手了,萬一被他覺察出來我拿他當魚餌,就不好看了。後來他再找我,我就跟他低頭作揖說確實不好幫他找房,中介行的規矩,多硬的事兒也得往軟里辦。他很失望,但是也沒責怪我,還一個勁兒地說給我添麻煩了,打算自己去找房住。有一陣子我經常在附近的社區里遇到他,穿著一身晃晃蕩盪的舊衣服,走街串巷找房子,被紅箍隊的老頭兒老太太像盯老鼠一樣盯著,沒事兒就叫過來連盤問帶訓斥,他也沒什麼表情,就那麼聽著……」
「那後來你為什麼又幫他找房子了?」旁邊的郭小芬忍不住問道。
「因為我欠他一個好大的人情。」
馬笑中眼睛一亮:「說說看,怎麼回事兒?」
小羅說:「有一次,我們公司做一個兩米長的泡沫板廣告牌,要得很急,上午定製的,下午去取。我騎了個電動車就去了,回來時把廣告牌橫在腿前邊,一手扶車把,一手扶牌子往前走,有個騎車逆行的女的,不知怎麼的,跟我迎面過去之後倒在地上了。別看她胖得跟個南瓜似的,小腿兒倒騰得倒挺快,追上我非說是我把她蹭倒的,附近居民對我們這些天天騎電動車串來串去的中介都很有意見,所以圍觀的一大堆人都挺那女的,急得我一頭汗都下來了,正在這時,人群里突然有人說他看到那女的是扶把不穩自己摔倒的,跟我沒關係……」
「周立平?」
「對,就是他。」小羅說,「他正好路過,就來給我做證。那女的還蠻橫呢,說就是我的廣告牌撞在她膝蓋上,把她撞倒的。周立平說這不可能,一來泡沫板很軟很脆,發生這類碰撞不可能沒有損壞,而現在廣告牌完好無損;二來廣告牌一看就是剛做得的,而且做得比較急,底漆還沒幹透就罩了面漆,油漆不容易干,所以——他用手指頭在廣告牌上這麼一抹,指頭上一層油漆——如果真的剮蹭到人的膝蓋,不可能一點兒油漆都蹭不上,可是那女人的白色褲子上連個油印兒都沒有。」
郭小芬不禁「喲」了一聲:「這個推理不錯嘛。」
「是啊,當時那女的就說不出話來了,我出了一口大氣,正想開溜呢,突然那女的盯住周立平喊了起來:『我認得你,你不就是那個連環殺人犯嗎?大家都來看啊,這個人就是當年在咱們西郊殺了好多人的那個壞蛋!他的話哪兒能信啊?!』我看周立平的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趕緊拉著他走了,後面那女的還在罵罵咧咧,好在圍觀群眾雖然也指指點點的,但是沒人敢追上來扔石頭子兒。」
馬笑中不禁罵了起來:「有些潑婦就是這樣,你給她講道理,她給你脫褲子,等你也脫褲子了,她他媽的提上褲子跟你講道理!」
「說真的,不管周立平在別人眼裡是個多麼十惡不赦的壞蛋,至少那一天,在那麼多圍觀的人沒有一個替我說句公道話時,他站出來了,事後我跟他一個勁兒道謝,他說沒啥,他就是看不得有人被冤枉,我就更覺得欠他好大一個人情。」小羅指了指花園對面那棟樓房,「這棟樓的頂層有個一居,房東出國前委託我幫他出租,我呢,存了個私心,留下自己住了,於是就搬了出來,以很低的租金租給周立平了……天知道他怎麼又犯下這麼大的案子。」
「周立平在這裡,一直是一個人住嗎?」郭小芬問,「他有沒有帶其他人回來過,比如女朋友什麼的?」
「有一段時間,我往小區裡帶其他看房的客戶時,倒是看見有個長頭髮的女孩來找他,倆人就在這花園裡坐著聊天,看不出是什麼關係。」
「那個女孩長什麼模樣?」
「還行,挺漂亮的,坐台小姐嘛,相貌哪兒能差了?」
馬笑中一鎚子釘了過來:「你怎麼知道她是坐台小姐?」
小羅支吾道:「她和另外幾個女孩都在一個夜總會坐台,去年我在其他分店時,她們托我找個好多人合租的房子,我給找了個三居室,安置好以後,她們請我去吃過一次飯,我對她有點兒印象,但不知道她叫啥名字。」
「什麼夜總會?你給她們找的那個合租房在哪裡?」馬笑中問。
「叫金夜滿堂夜總會……不過你們甭去找了,那個夜總會去年年底就被封了,幾個女孩又待了一段時間,趕上打擊合租房,估計全都回老家去了……」
郭小芬看了呼延雲一眼,呼延雲望著她,雖然沒有說話,但目光里有一些很堅定的東西,於是郭小芬對小羅說:「這個女孩很重要,你務必要幫我們找到她。」
「是這個話。」馬笑中補了一句。
小羅想了想說:「這樣吧,我改天回那個分店一趟,我們公司不管租房買房,客戶都要提供身份證複印件和聯繫方式並留下備案,我應該能找到當初托我租房的那個女孩,通過她再打聽長發女孩的消息。」
「別『改天』,這倆字兒我一向是當『沒戲』聽的,你下午就去辦,明天給我信兒。」
小羅一番點頭哈腰之後,匆匆離去。
望著他的背影,馬笑中說:「這幫中介,一個個都鬼精鬼精的。」
「這幾年市場還算規範多了呢,我還記得我剛剛來本市的時候,光租房子的定金就被中介吞了多少次啊。」郭小芬看了一眼正在低頭沉思的呼延雲,「你想什麼呢?」
「沒什麼……」呼延雲抬起頭來,朝遠處揚了揚手。
郭小芬轉過身,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一個肉墩墩的傢伙跑了過來,粗肥的腰身把西便裝撐出了大褂的褶子,每個鞋印都在地上砸出一個淺坑,他的臉膛很寬,鼻頭很大,眼睛和嘴巴卻又都非常小,別彆扭扭地擠成一簇堆兒,只有眉毛離它們都非常遠,似乎是對它們的奇形怪貌感到驚詫似的。
馬笑中從石板凳上站了起來,迎過去握住來人的手:「老李,好久不見啦!」然後給郭小芬介紹道:「這是我的老夥計李志勇。」
昨天晚上,在馬笑中的提示下,呼延雲給李志勇打了個電話,說明自己準備進一步深入調查掃鼠嶺案件,但又缺乏警方許可的情況,問他願不願意作為自己的搭檔,在遇到來自警方的質詢時,幫自己分流一些阻力。呼延雲本來以為李志勇會猶猶豫豫,自己得費上不少口舌才能請得動他,萬萬沒有想到,李志勇嘆了一口氣說「周立平已經被捕,我的『無悔追蹤』可以結束啦,再在名怡公關公司待下去也沒什麼意思,乾脆幫幫你吧」,就這麼同意了。
上午他照樣去公司幫鄭貴籌備保健品公司的會,完事兒請了假,抓緊跑了過來。
李志勇當刑警的時候,曾經跟馬笑中短暫共事過一段時間,覺得這矮胖子太匪氣,不怎麼喜歡他,此時重逢,倒是多了幾分熱情。馬笑中看看快到飯點兒了,開車把幾個朋友拉到附近一家小飯館裡,點了幾個菜,一邊吃一邊交流各自目前掌握到的情況,並商量下一步工作怎麼展開,郭小芬做記者的習慣,不管商量出什麼結果,都要用手機里的記事本做記錄,然後微信拉了個群,發到群里。
馬笑中郭小芬一組近兩天的工作:
1.找到周立平的高中班主任朱敏,了解他在西郊二中上學時的情況。
2.從朱敏老師那裡打聽房玫現在的情況,爭取與她取得聯繫。
3.去市第一監獄了解周立平在獄中服刑的情況。
呼延雲、李志勇一組近兩天的工作:
1.去燕兆賓館找一下會展部經理孫靜華,了解她為什麼給周立平介紹工作。
2.根據小羅打探到的消息,找到跟周立平有過密切過從的長髮女孩。
3.去荷風大酒店E座調查一下「愛心慈善基金會駐本市辦事處」的情況。
「大家看看,有沒有什麼異議?」郭小芬問。
每個人都拿起手機看她發在群里的內容,其他人倒沒說什麼,李志勇卻嘆了口氣。
「怎麼了?」郭小芬問,「別嘆氣,有困難儘管說。」
李志勇說:「困難倒是沒啥……我跟『愛心慈善基金會駐本市辦事處』不少人都認識,帶著呼延去荷風大酒店E座也沒什麼問題,只是既然是調查,就必然要向相關人等了解情況,一旦有人懷疑了,報告給邢啟賢、崔文濤和辦公室主任翟鐵男,我被開除倒是小事,只怕會連累到鄭總……」
飯桌上的其他三人都不禁面面相覷,最後還是馬笑中開了腔,他不緊不慢地說:「老李,不瞞你說,呼延請你出山是我攛掇的,我為什麼這麼干?因為我權當這些年你在名怡公關公司是卧底查案,人退心不退,別說你這年紀的,多少退休多年的老警察,看到人民群眾的安全與利益受到損害,拄著拐杖還往上沖呢……眼下發生了這麼大的案子,一個成人和三個小朋友橫屍掃鼠嶺,作為公安人員,你應該先把個人交情啥的擱在一邊,把緝捕和懲處犯罪分子放在首位,這個你要是都做不到,那你可真是徹徹底底退出警隊了。」
李志勇的臉微微有些漲紅,憋了很久才憋出一句:「老馬你說得對!」
4
從西郊二中人事處那裡拿到朱敏老師的聯繫方式,郭小芬和馬笑中商量了半天怎樣措辭才能不讓朱老師拒絕他們的探訪,誰知撥通電話之後,剛剛說明來意,朱老師就用水蘿蔔一樣嘎嘣脆的聲音說:「來吧來吧,我家離學校不遠。」
在樓下買了點兒水果,拎著敲開了朱老師家的房門。朱老師將他們請進書房,倒了水,還每人削了一隻梨讓他們吃,郭小芬覺得讓一個老太太忙來忙去的,很不好意思,而馬笑中則一邊望著書櫃和書桌上堆得連刀片都插不進去的書山,一邊吭哧吭哧地啃梨。
「坐著聊,坐著聊。」朱老師指著沙發說。她今年六十齣頭,雖然很瘦削,但雙目有神,一頭花白的短髮顯得十分幹練。
馬笑中一屁股坐下,指著攤開在桌面的一摞作業本說:「您都退休了,怎麼還這兒發揮餘熱啊?」
「退休沒事兒干,就在社區開了個補習班,給要參加高考的學生加把勁。」朱老師看他直嘬牙花子,不禁笑了,「我猜,你過去肯定不是個愛學習的學生,對不對?」
「其實我打小就挺聰明的,就是跟課本犯克。」馬笑中不嫌害臊地撇著大嘴說,「要說起來都怪我媽,她生我前兒去廟裡拜過文曲星,後來琢磨可能拜錯了,拜的是武曲星……」
正在喝水的郭小芬一口水噴在地上,朱老師也笑得合不攏嘴。
「話說周立平高中時學習咋樣?跟我是不是一路貨?」馬笑中看似不經意地把話題突然拐到了正事上。
朱老師一愣,神情突然有些恍惚,彷彿是墜入對往事的回憶之中,很久,才慢慢地說:「周立平啊,學習成績一般,不過他跟你可完全不一樣,他是個很懦弱的孩子呢……」
馬笑中和郭小芬不禁相視一驚,這是接觸掃鼠嶺案件以來,他們第一次聽到有人形容周立平「懦弱」——而在他們看來,「懦弱」二字跟一個慘無人道的殺人犯應該是永遠聯繫不到一起的。
朱老師站起身,走到貼牆那排由舊式組合櫃改造而成的書櫃面前,打開一扇櫃門,拿出一本相冊,撣了撣上面的塵土,慢慢地翻開,然後抽出其中一張:「你們看,這是高二那年,我帶同學們去雲水洞玩兒的時候拍的集體照,最上面一排最左邊的那個,就是周立平。」
照片上,前幾排的學生坐在台階上,最後一排站立著,有的在別人腦袋後面比剪刀手,有的跟同伴比心,有的互相揪著耳朵齜牙咧嘴,還有的甜甜蜜蜜依偎在一起,一個個或者一對對都笑逐顏開的,唯有穿著一身黑色夾克的周立平與其他同學都拉開距離,一個人直挺挺地站著,面無表情,好像一根木頭樁子。
「剛剛上高中那會兒,他就挺另類的,孤僻,不愛說話。他本來就長得不大好看,臉上痤瘡比較嚴重,嘴唇上一撮兒小鬍子又髒兮兮的,像個怪物似的,所以同學們都不喜歡他,但也沒人敢惹他,都被他那副兇巴巴的樣子唬住了。後來校外有個流氓在放學路上劫他錢,他身上沒錢,被人家打了幾下,我們班裡『鬧將』特別多,而且集體意識很強,覺得同學被人欺負了就得替他出頭,一大幫子人逮到那個流氓,喊周立平來揍他一頓出氣,等周立平來了,說其實那個流氓沒打自己,就是鬧著玩兒……那以後,班裡所有同學都看不起他了,覺得他慫。後來我問周立平,為啥同學們讓你打那個流氓你不打呢?他說『我怕他回頭再報復我』,等了等又說『我覺得那小子當時也挺可憐的,嚇得直哆嗦,就想還是算了吧』……」朱老師說,「他就是這麼個人,看上去很兇,接觸一下就覺得很懦弱,不喜歡惹是生非,就活在自己的小世界裡……」
「那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呢?」郭小芬插了一句。
「每個中學生的內心世界,歸根結底都是封閉與開放結合在一起的矛盾體,既想敞開胸懷,又怕受到傷害。相比之下,周立平可能封閉得更多一些。」朱老師說,「一開始我也不了解他,後來發現他放學總是不愛離開學校,一個人在窗台上坐著,獃獃地望著漸漸昏暗下去的校園。有時候我加班批改作業,下班都晚上八九點鐘了,他還在教室坐著呢,我就問他怎麼不回家,他說他沒地方可去……他被親生父母遺棄了,收養他的姨媽待他很一般,只給他最低的生活費,就說不是虐待吧,也未必比養一條狗更好。照片上這件黑夾克,他從高一穿到高三,都洗得發白了也沒換過一件,這樣的家庭出來的孩子都缺少溫暖,容易性格扭曲……你們也看出來了,我是個直脾氣,尤其對男孩子,就教他們要有個男孩子樣兒,我就鼓勵他要勇敢,告訴他好多了不起的人都是在孤獨和困境中成長起來的,他特別喜歡聽我講這些,慢慢地跟我聊開了……我把每個學生當自己的孩子,當然學生並不一定都把我當媽媽,可是周立平肯定是對我更親近和信任一些。」
馬笑中忍不住說:「有您這麼個老師,是學生的福氣!」
朱老師笑著說:「其實想走進學生的內心,有個秘訣,那就是看他們的作文。越是不愛說話的孩子,越容易在作文里流露心聲。周立平沒什麼文采,寫作文不喜歡描寫、比喻,但是視角很奇怪,我還記得有一年春遊,我帶同學們去公園賞花,回來布置作文,別人都寫花多麼漂亮,文藝點兒的也有寫黛玉葬花的,只有周立平寫的是夜裡的花園。」
「夜裡的花園?」馬笑中沒明白,「他後來又半夜到花園裡串遊了一趟?」
「沒有,他就是想像夜裡花園的景象,風、陰冷、伸手不見五指什麼的,他說花最好看的不是綻放,而是凋零,但花朵凋零大都在夜晚,偏偏又讓人看不到,這種『黑暗中絕不自憐的決絕』才是真正的美……」
「有點兒意思……」馬笑中嘀咕道。
「有意思?我看了之後可嚇得要命,怕他自殺,青春期的孩子都拿生命當乾脆面,以為捏得越碎吃起來越香呢。」朱老師苦笑道,「後來我慢慢放了心,因為周立平開始健身了。啞鈴、雙杠、打沙袋什麼的。課間休息,外面下著雨,別的同學都在屋裡待著,他一個人光著脊樑圍著操場跑圈兒,回來淋感冒了,被大家笑話,他也不說什麼,悶著頭擤鼻涕……這麼跑了一年,別說頂著雨了,頂著雪跑他都不再感冒了。」
「確實挺另類的。」郭小芬說,「聽說,他曾經因為猥褻女生被學校處分過,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那件事啊,就是一個誤會。」朱老師說,「有一回上課,有個跟周立平同一排、但隔著一位女生的男同學跟他借筆記抄,等抄完要還給他時,正好那個女生站起來回答完老師的提問要坐下,借筆記的男同學犯壞,故意把筆記本扔在女生的椅子上,周立平去拿,女生往下一坐,屁股正好坐在周立平的手上……那女生是校領導的孩子,平時就跋扈,這下沒完沒了,最後給了周立平一個記過處分才算完事。」
「可是,西郊連環兇殺案的偵辦過程中,這個處分可是證明警方所做的犯罪個性剖繪真實有效的重要依據啊!」郭小芬瞪圓了眼睛,「難道當初給他處分的時候,他沒有替自己辯解嗎?」
「他分辯了兩句,看沒有用,就不再言語了。」朱老師說,「也許是心裡積的苦、受的委屈太多了,周立平對給他的處罰什麼的,表現得很麻木。我記得那個處分決定,是教導主任在大操場上拿著麥克風,對全校同學宣布的,眾目睽睽之下,周立平完全沒有表情。那個借他筆記又坑了他的同學,後來一直很怕遭到報復,但周立平完全沒有,只是,他從此更少跟班裡的同學說話了。」
「這樣一個人……」郭小芬一聲輕嘆,「在班裡,有喜歡他的女孩子嗎?」
朱老師猶豫了一下:「我不知道房玫算不算……」
「房玫?就是那個後來差點被他姦殺的女同學?」
「對,就是她。」朱老師說著指了指那張集體照上的一個女生:她坐在台階上,很瘦,滿臉病容,笑得有些拘謹,手緊緊地抓著紅色旅行包的挎帶,好像怕被人搶走似的。
「這孩子挺可憐的,父母離婚,她跟著爸爸過,膽子特別小,說話辦事像只老鼠一樣畏畏縮縮的,被人欺負了,哭都不敢哭出聲。高二的時候周立平跟她同桌,兩個人也許是同病相憐吧,慢慢地好了起來,高三學習緊張,倆人還一起相互補課,有些調皮的同學滿世界嚷嚷說他倆是一對兒,房玫怕得不行,跟周立平有些疏遠,但沒過多久又經常在一起了。我記得房玫很喜歡看漫畫書,周立平就用平時在飯館、便利店打工的錢買了書借給她……說是借,跟白送也差不多。」
郭小芬突然問:「朱老師,您還記不記得周立平自己喜歡看什麼書?」
朱老師想了想:「武俠小說他看了不少……跟別的同學比,他可能更偏愛偵探小說,福爾摩斯什麼的。我還記得,高三剛開學的時候,學校對學生進行摸底調查,看看他們的高考志願,周立平表示要上警校,我還跟他開玩笑說他是不是看多了偵探小說,他搖搖頭說:穿上警服就沒人敢欺負他了。」
聽說一個殺人狂的高考志願竟是當警察,馬笑中和郭小芬再一次感到不可思議,同樣不可思議的還有周立平報考警校的理由,竟是為了不受欺負。
朱老師嘆了一口氣:「誰知才過了兩個月,他就犯下那麼大的案子。警察來找我了解周立平的在校情況時,我還堅決地表示周立平絕不可能是兇手呢。誰知他出來之後,又在掃鼠嶺……可我始終覺得有什麼地方搞錯了,我的學生我知道,他不是那樣的人啊!」
郭小芬試探地問道:「我了解過那個案子,兇犯大多數作案時間都選擇在晚上十點左右,您還記得那些日子周立平有什麼反常嗎?他不是經常在教室待到很晚嗎?您能不能回憶起來,比如某個案件發生的時候,周立平可能並沒有離開學校……」
「這個啊,當年警察來學校調查的時候,我就回答過,那幾個案子發生的時間,我不知道周立平在做什麼,高三學習任務緊,當班主任的就盯著成績,其他真的無暇顧及……周立平的學習成績一般,屬於學校『放棄』的目標,他自己心裡也有數。當時溫拿樂隊來本市開演唱會,他做過幾天黃牛,倒騰演出票什麼的,因為沒有把抽成及時交給黃牛頭子,還挨了一頓暴打。我去派出所領他的時候,他臉上的血還沒擦乾淨,我很生氣,回來的路上問他『就你這樣還想考上警校嗎』,他半天沒言聲,後來才慢吞吞地說,他知道自己的成績,考不上警校了……」
「這種事兒,派出所通知領人的首選對象不應該是家屬嗎?他那個姨媽怎麼沒來?」馬笑中有些不大懂。
朱老師苦笑道:「他那個姨媽,我給周立平當了三年班主任,只見過一次,家長會從來都不來,依我看周立平跟孤兒壓根兒就沒什麼兩樣,被黃牛毆打那次,周立平直接給民警的就是我的手機號。後來我給他姨媽打電話想溝通一下這件事,他姨媽老不耐煩地說她不想管,高考完,打算把那間地下室出租出去,跟周立平就沒什麼關係了,然後嘮嘮叨叨自己在周立平身上花了多少錢、費了多少心,聽起來就跟碰瓷兒的大媽說自己的傷情似的。」
郭小芬想了想,繼續問道:「出獄之後,他來找過您嗎?」
「一開始沒有,我知道他出來了,等著他來看我,可是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好吧,那我就去找他去,到了居委會打聽到他住哪裡,爬上樓一敲門,他不在家……等我回到自己家,晚上他來看我了,個頭兒比八年前長高了,黑瘦黑瘦的,但顯得更壯實了,表情也更冷漠了,結果倒是我先掉了眼淚,我就忍不住問他當年為什麼要做那麼壞的事,害那麼多的人。他一看我哭了,臉上抽搐著,眼眶子紅了,一個勁兒地說『老師我不是壞人,那些人並不都是我殺的』,我說你講的還是人話嗎,你殺一個人也不對啊!」講到這裡,朱老師摘下眼鏡,使勁地擦拭著眼角。
屋子裡靜悄悄的,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戶灑進屋子,一些塵埃像被撩起的往事,在半空中飄蕩。
「臨走的時候,我問他需要不需要什麼幫助,他說不需要……那之後,他就再也沒來看過我,也許是覺得辜負了我的期望吧,可我總還是惦記著他,想起他就難受得不行……我當了一輩子老師,教出的學生有特別優秀的,大多數都是平平凡凡一輩子,挺好,只有這個學生,只有這麼一個,讓我想起來就又恨又心疼。」說著說著,朱老師淚珠子又滾落下來,「今年八月底他們那一屆同學聚會,慶祝畢業十周年,喊我去,我多嘴問了一句要不要叫上周立平,害得班長還專門跑到家裡來跟我說,同學們都不希望周立平參加,因為他給學校、給班級、給所有的同學抹了黑……」
郭小芬問:「您跟房玫還有聯繫嗎?她現在情況咋樣?」
「咋沒聯繫呢?她爸爸死後,學校派出好幾個老師照顧她,包括我在內,輪流給她補課,最後她考上了很不錯的大學,畢業後努力工作,現在已經在一家大公司當上HR了。今年春天結的婚,婚禮在四季酒店辦的,我還去參加了。」
「那麼,周立平出獄後沒有找過房玫嗎?」
聽到這個問題,朱老師很明顯地頓了一下,然後含混地說:「沒有……我不大清楚。」
郭小芬和馬笑中不約而同地感到,也許朱老師是知道些什麼的,但是很明顯,從她這裡是打不開這道口子的。
臨別時,朱老師把他們送出門,在昏暗的樓道里,她突然問馬笑中:「馬警官,這一次是不是周立平難逃一死了?」
「如果掃鼠嶺案件真的是他做的話……」馬笑中停了一停問道,「您還會去看他最後一眼嗎?」
朱老師沒有回答,絕望的神情好像一位拿到兒子病危通知書的母親。
5
就在馬笑中和郭小芬敲開朱老師家門的時候,呼延雲和李志勇來到了燕兆賓館,準備找會展部經理孫靜華打探她幫助周立平找工作的原因。
燕兆賓館是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一座蘇式建築的基礎上改造而成的,以前只承接官方的會議和活動,後來出於搞活經濟的需要,也對那些財力雄厚的私營或外資企業打開了大門,在這裡開完會後印到宣傳冊上,往往顯得更有「權威感」,所以特別受到那些保健品販子和養老保險推銷商的青睞……走進院落的大門,沿著散碎落葉的林蔭小道向前,很遠就能看見高聳的尖頂、灰色的樓體和寬大而古板的窗戶。深秋,恰是爬山虎的色澤最煎熬的時節,綠到蒼綠、紅到蒼紅,半綠半紅的籠著一層灰,細細看時,陽台上那些紋理不清的磚雕間竟還掛著殘破的蜘蛛網,一切都彷彿把時間澆築在了水泥之中,僵化、保守、固執而又帶著那麼一點兒自嘲,以至於從門廳入口處的高大塔柱下走過時,竟有穿越到另一個時空的感覺。
很可惜,會展部的一個工作人員直截了當地對呼延雲和李志勇說:「孫經理今天不在,外出辦事去了。」
兩人的臉上露出白跑一趟的失望神色,那位工作人員說:「你們找她什麼事?是要預約會展大廳嗎?」說著從辦公桌上的淺藍色文件屜上拿出一個登記本來。李志勇趕緊說:「我們不是預約會展大廳的。」
工作人員面色一沉:「那你們找孫經理幹嗎?」
李志勇拉了拉呼延雲的袖子,兩個人趕緊溜出了會展部的辦公室。
「怎麼預約會展大廳還要在本子上登記?」呼延雲嘀咕道,「就連小學生在補習班上課,都是用電腦預約了啊……」
他們只好改變計劃,先去荷風大酒店E座調查「愛心慈善基金會駐本市辦事處」的情況。路上,李志勇一邊開車一邊叮囑呼延云:「我跟那裡的人說熟也不算太熟,畢竟人家是我們的『上級單位』,個頂個都覺得我們的飯碗是他們賜的,一向對我們拿腔作調的。你去了別瞎說話,露餡兒可就麻煩了。」
荷風大酒店跟燕兆賓館完全不是一個氣質,假如把後者比喻成一位牢騷滿腹的遺老,前者就是藏在深閨卻又風情萬種的熟婦,雖然外面的高牆是用西山特產的虎皮石砌成,看上去威風凜凜,但走進一看,除了大酒店金碧輝煌的主體高樓之外,枕荷花池而憩、倚假山石而棲、卧萬花叢而眠的,卻是一座座建築風格各異、至多不過四五層的小洋樓,好像把青島八大關的別墅拓寬加高之後,重新散落到庭院的各種景緻之中。
相較之下,E座隱藏得最深。先要穿過白色的月洞門,然後走過一段迤邐折轉、披掛藤蘿的長廊,才見到一座白色的小樓,門口的保安見到李志勇,點了點頭就放他們進去了。從樓門口到樓道深處都鋪著厚厚的紅地毯,走上去一點兒聲音都沒有,而樓里也靜悄悄的,彷彿被堅實的牆壁、深棕色的木門和黯然的壁燈搞亂了時差似的。
在電梯口,他們撞上了一個腦袋很大、身體細弱的男人,長得很像顆豆芽菜,而令呼延雲忍俊不禁的是,李志勇這樣介紹道:「這位姓竇,是咱們這兒的辦公室副主任,主要負責內部——具體說就是這座樓里的各種事務。」姓氏和身材如此相宜,卻也難得。
竇主任看上去身體不大好,愁眉苦臉的,不停地從褲兜里掏出皺皺巴巴的衛生紙擤鼻涕:「志勇,你今天怎麼來了?」
「還不是因為周立平的事兒!」按照事先策劃好的,李志勇笑著說,「他在掃鼠嶺犯了那麼大的案子,公安局一天恨不得來我們名怡公司八趟,搞得鄭總頭大三圈,生怕有什麼事情說漏了被警察抓住小辮子,所以派我和這位新來公司的小張(他指了指呼延雲)一起,問一問這兩天警方有沒有來這邊調查什麼新的問題,咱們這邊是怎麼回答的,我們好統一口徑。」
竇主任想了想:「案子剛出來那幾天,警察倒是來得比較勤,都是老翟接待的,我也沒怎麼管,後來邢副會長給上面打了招呼,所以這兩天警察就來得少了……」
「打啥招呼了?」李志勇問。
「還能打啥招呼?」竇主任擤著鼻涕,「打招呼就是打招呼,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兒。」
「還是邢副會長厲害。」李志勇笑道,「對了,陶會長回來了沒?」
「沒有,應該還在法國吧,沒聯繫上……」竇主任突然想起了什麼,「志勇,你這兩天看見張春陽沒有?」
李志勇搖了搖頭:「沒瞅見——陶會長沒帶他一起去法國?」
「沒有,他也配?!」
「咋了?他跟陶會長又鬧彆扭了?」
「他敢!」竇主任一瞪眼,可能是瞪眼的力氣太大,抻得鼻子發酸,掏出衛生紙來又是一頓好擤,「那小子就是一吃軟飯的,會長拿他當個玩具,他自己還真就把自己當個玩意兒了,我看會長結婚後,他保不齊得披個麻袋片子到地鐵上賣唱去。」也許是意識到自己激憤之下有些話說出了格,趕緊遮掩道,「我還有點兒事,先出去一趟,今天陶老要來,邢副會長和崔院長都去機場迎接了,我得安排一下食宿什麼的。」說著忙不迭地走掉了。
「這麼說陶秉來了?」李志勇自言自語道,他見呼延雲不大了解這裡面的人事關係,便低聲說,「陶秉退休前是A省民政廳社會福利和慈善事業促進處處長,『愛心慈善基金會』就是他創辦的,會長陶灼夭是他的女兒。陶灼夭滯留法國不歸,她爹倒急匆匆地趕來本市,看來父女倆都明白這回的事兒不小。」
「竇主任不是說給上面『打了招呼』嗎,他們還擔心什麼?」
李志勇諱莫如深地一笑:「走,咱們上三樓找老廖去,那個人還能說上幾句正經話。」
走進電梯,呼延雲問:「張春陽是什麼人啊?」
「過去是個健身教練,後來跟陶灼夭好上了。那小子長得不錯,但很陰損,心黑手辣,鬼點子和壞主意特別多,他跟邢啟聖走得比較近。」
電梯在三樓停下,打開,他們一起去往老廖的辦公室。老廖也是辦公室副主任,大高個兒,以前是軍人,複員轉業來到基金會工作。李志勇推開辦公室門的時候,他正在電腦上打紙牌,見到李志勇很高興,讓他和呼延雲落座,又倒水又遞煙。
李志勇把剛才跟竇主任說明的來意又重複了一遍,老廖笑呵呵地說:「這幾天警察來得確實少了,咱這是特殊機構,各種關係硬得很,不怕啥!」
「可是,畢竟受害者和行兇者都是咱們基金會下屬單位的人啊。」呼延雲望著他說,「輿論壓力還是有點兒大,所以鄭總才特別發愁呢。」
老廖又笑了:「鄭總的公司就是幫咱們對付輿論的嘛,再說了,輿論那就是個空包彈,聽著挺響,屁用沒有——你們鄭總就是膽子太小!」
「話說回來——」李志勇擺出一副八卦的神情,往前探了探身子,「我聽說掃鼠嶺出事的那天晚上,是你在這樓里值夜班,到底你都看見啥了?」
「值啥夜班啊,就是跟這辦公室里待著,刷刷微信,打打電腦,誰也不知道會出那麼大的事兒,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什麼……不過,快八點吧,我到主樓的小賣部去買啤酒,看見邢啟聖坐在大堂酒吧那兒吃東西來著。」
呼延雲還沒開口,李志勇搶先一步發問了:「就他一個人?都吃了什麼?」
「就他一個人,離得太遠,他又坐得挺靠里的,沒看清他吃什麼。」
「那天你看見周立平了嗎?」
「沒有。」
「警隊里的哥們兒跟我說,那天晚上,陶會長九點半左右突然訂票去巴黎,她那天在這樓里住嗎?」
老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我說不大准,一般來說,陶會長晚上肯定要回四層她的私人套房裡住的,但也保不齊她去別的酒店了,這個具體得問一下客房部負責給陶會長打掃房間的小胡。」
「我看樓下有保安站崗啊。」呼延雲說,「晚上除了您值班,這樓門口沒有保安嗎?」
老廖眯起眼睛:「老弟,你是不是關心得有點兒多了?」
李志勇連忙打圓場:「小張是新來我們公司的,不大懂事兒,他也是好心,想全面了解情況,現在風聲不大對,有些人可能想把事兒往陶會長那邊引,所以要弄清楚陶會長出事當晚的動向,萬一污水潑到她身上,我們才能幫她撇清。」
老廖一愣,看了一眼關閉得嚴嚴實實的房門,壓低了聲音說:「邢啟賢、崔文濤和老竇?」
「你心裡有數就行。」李志勇不清不楚地回答了一句。
「媽的,我就知道他們不是好東西!」老廖氣憤地罵道,「自打陶老退休那天開始,邢啟賢就想把灼夭擠出基金會,自己當會長,這次他哥哥一死,他這個受害人家屬更可以漫天開價了。我說老翟怎麼最近老陰沉著個臉呢,保不齊他們的第一步就是讓老竇頂替老翟當辦公室主任。」
這裡面的人事糾紛,呼延雲完全不懂,只好閉口不言。老廖又罵了幾句才說:「咱們這樓有個後門,直通步行梯,當然離電梯間也很近,只是鑰匙只有陶會長、我、老翟和老竇四個人有。另外,由於咱們這兒一樓到三樓是辦公區,而四樓是陶會長的住宿區,所以步行梯到四樓樓梯口有一扇防盜門,電梯一般人只能坐到三樓,要憑卡才能升到四樓,防盜門的鑰匙和卡也都是只有陶會長、我、老翟和老竇四個人有。」
「廖主任。」呼延雲突然說,「您能否帶我們去四樓看一下陶會長的房間?」
老廖連連擺手:「那可不行,那可不行,這要是被陶會長知道了——」
呼延雲盯住他的雙眼:「難道您就沒有想過,也許老竇已經趁您不知道,帶人上去過了,保不齊還在裡面放上點兒什麼能證明陶會長和掃鼠嶺案件相關的東西……」
老廖張著嘴巴半天沒說話,突然站起身說:「走,我帶你們上一趟四樓!」
儘管心裡有所準備,但是四層裝修的奢華程度還是讓呼延雲吃了一驚:且不說玫瑰浮雕壁紙裝飾得宛如仙路的樓道,也不說象牙白歐式書櫃打造的一體式書房,亦不說陳設著烏金木真皮沙發的私人影院,僅僅那個衣帽間就比呼延雲家的客廳還大,而隔壁單獨一間鞋房裡的各種名牌女鞋,在開放式橡木鞋柜上一直整齊地堆砌到天花板,熠熠生輝、光彩奪目,正中間那個布藝試鞋墩,四隻黑描銀的支腳好像四條裹著黑絲的小腿,實在是曼妙和性感極了。
呼延雲問老廖道:「陶會長的卧室在哪裡?」
老廖帶著他和李志勇來到了樓道把頭的一個套間,這個套間通往樓道只有一扇門,進去先是一個會客廳,擺著沙發、電視、辦公桌什麼的,裡面是一間卧室,一個深褐色的推拉門將其與會客廳隔斷,那個推拉門的門板是實木的,相當厚實,想必有很好的隔音效果,而呼延雲發現,卧室的玻璃窗也是雙層的……從卧室內粉紅色的壁紙、天花板上的整面圓鏡和幾幅極具挑逗性的裸女油畫來看,設置這些隔音效果顯然不是為了專心學習。
就在這時,剛剛打了一個電話的老廖走上前說:「我讓客房部的小胡馬上過來,還真得讓她看看,灼夭去巴黎後,這屋子有什麼變動沒有。」
呼延雲伏在窗口往樓下望去,正是E座的後院,這後院與樓的後門相連,院子很是僻靜,停著幾輛車。他收回視線,在套間的里里外外走了一圈:所有的垃圾桶都是空的,洗手間的牙刷牙缸擺放整齊,駝色地毯顯然用吸塵器清潔過,沒有一粒碎屑,新鋪的床單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味兒,電視遙控器筆直地躺在茶几上,他還特地查看了辦公桌上的便簽本,似乎只是個擺設,雪白的紙張上並沒有寫過字的痕迹。
「小張。」老廖皺起眉頭問,「你該不會是個警察吧。」
呼延雲極有自信地說:「你放心,我百分之百不是!」
李志勇用胳膊杵了老廖一把:「咋地,看不起我?真要勘查現場,我這個原來當警察的還要找人替一把?」
老廖笑嘻嘻地說:「我這不是看小張挺專業的嘛!」
「不瞞你說,小張確實上過警校,學的是物證檢驗,所以他看一看,便能知道這屋子裡有沒有不利於陶會長的東西。」李志勇說。
老廖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一個身穿淺灰色保潔員制服,臉有點兒長的女人走了進來,老廖介紹道:「這位就是負責給陶會長居住的整個四層打掃的小胡,有什麼不明白的事兒你們可以問她。」
呼延雲問老廖:「您不是說步行梯四樓樓口的防盜門鑰匙和電梯卡只有四個人有么?小胡是怎麼上來的?」
「哎呀,你還挺敏銳的。」老廖拍了拍後腦勺,「忘了告訴你,客房部還有一套鑰匙和卡,小胡個人佩戴在身上,方便她上來打掃。」
呼延雲點了點頭,轉身問小胡:「這個套間,你最後一次打掃是什麼時候?」
小胡想了想說:「陶會長出國的第二天一早。」
「都打掃哪些地方了?」
「還不都是那些老地方。」
「能否說得具體一點兒。」
「就這屋子唄,還能怎麼具體……」
呼延雲看出這個小胡也許自恃是陶灼夭的「私人保潔員」,所以有些驕橫,正在琢磨怎麼辦才好,旁邊的李志勇把西服扣子一解,一向憨憨的臉孔突然變得嚴厲:「小胡,我知道你能來這屋子打掃衛生,多半是因為跟陶會長攀個遠房親戚之類的,但是現在我老老實實告訴你,有人想趁陶會長出國,在背後開她的黑槍!我們找你了解情況,就是為了給她擋槍,你別不知好歹,你琢磨琢磨,她要是倒了,別說這E座的四層了,E座的樓門你還能不能進?」
小胡頓時浮現出驚惶的神色:「我……你們想問啥儘管問吧。」
「很好。」呼延雲問她,「陶會長出國的第二天一早,你來打掃這間屋子的時候,這間屋子是什麼樣子——換句話說,晚上陶會長住過沒有?」
「住過。」
「一個人住還是兩個人住的?」
「兩個人住的……」
「可是陶會長不是第二天凌晨一點就坐上飛機出國了嗎……」呼延雲說,「你清掃的時候,還記得牙膏和牙刷是什麼樣子嗎?」
「牙膏和牙刷?」小胡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當晚有沒有使用過?」
小胡想了想:「好像沒有用過。」
「能否確認?」
小胡又一思忖,點了點頭:「肯定沒有用過。」
「好的。」呼延雲說,「你再想想,你清掃衣帽間和鞋房的時候,有沒有覺得比平時亂一些?」
「確實有點兒亂。」小胡說,「陶姐喜歡乾淨,從前挑衣服和鞋子,挑完把不穿的都歸置好,但那天晚上似乎翻了個亂七八糟就沒再管……」
呼延雲沉思了片刻,盯住小胡的眼睛問:「小胡,我再問你一個問題——那天晚上跟陶會長一起來到這裡的人,是誰?」
也許是覺得這個問題太「敏感」了,老廖想攔,反倒被李志勇攔住了。
小胡搖了搖頭:「這我可就不知道了……」
「怎麼會呢?以陶會長的身份和地位,總不至於在大街上找個人就往這兒領吧?」呼延雲道。
「我真的不知道。」小胡說,「以前張春陽總來,最近一陣子陶姐不是準備跟那個姜磊結婚了嗎,偶爾也把他往這兒帶,張春陽就來得少了,而且過去我早晨收拾屋子,總能在卧室或洗手間的垃圾筐里發現衛生紙裹著的那個……套子,但那天早晨我收拾的時候,只看到床鋪特別的亂,卻沒有看到用過的套子……」
「難道那天晚上跟陶會長滾床單的是個女人?」李志勇眨巴著小眼睛問。
「不會!」老廖馬上說,「沒聽說灼夭新添了這嗜好,保不齊用完了就直接扔馬桶里沖了。」
「姜磊是什麼人?」呼延雲問。
老廖說了個國企的名字:「姜磊是董事長的獨生子,原來一直在國外,半年前回國之後,就跟灼夭好上的,這不最近準備談婚論嫁了……小張你這快趕上查戶口了,還有什麼問題沒?沒有咱就抓緊撤吧。」
他們一起走到門口,將要出屋的時候,呼延雲突然停下了腳步,回頭看著那間卧室,又重新折回,抬著頭在四壁上尋找著什麼,很久都一無所獲,可是他不甘心,還是找著。李志勇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在找什麼」,他也不說話,只是眉頭擰得越來越緊,忽然抬起右手,用食指和中指併攏著哐哐哐地敲著腦殼,似乎是敲通了什麼,走出卧室,站在會客廳,嘩啦啦地把那扇深褐色的實木推拉門關上了。
會客廳里的光線陡然暗淡了幾分,呼延雲搬著一把凳子,放在推拉門前,跳了上去,仔細地查找著——
找到了!
猶如熒光表的錶盤,半明半暗時看不分明的,卻會在一切光線被徹底遮蔽後真相大白!
呼延雲望著那個只有在推拉門徹底打開後,才會在兩個重疊的門框上方洞現的、食指指肚那麼大的透孔,微微一笑。
6
「那個洞孔,是不是誰挖來偷窺用的?」跟呼延雲走出E座後,李志勇忍不住問道。
「差不多,不過並不是。」呼延雲說得有些含糊。
李志勇知道他們這號人不到徹底搞清楚真相,從來說話都是這麼個囫圇樣兒:「現在咱們去哪兒?」
「老廖不是說那天晚上看見邢啟聖在主樓的大堂酒吧吃東西嗎?咱們去調查一下,最好能調出當晚的視頻來。」
「成,這事兒交給我。」李志勇說。
荷風大酒店的物業主要分成兩種:一種是類似E座那樣的小樓或別墅,主要提供給長期包房的客人;另外一種就是給短租的散客提供的客房,集中在主樓。呼延雲和李志勇走進主樓的時候,正是下午三四點鐘的光景,大堂里沒有什麼人,裊裊的輕音樂回蕩在耳際,像游泳池的水面一樣有著柔靡的浮力,令人昏昏欲睡。
李志勇走到位於大堂西側的酒吧,徑直走到經理面前,一揚下巴:「你是負責的?」
經理一看他那氣質和做派,以為他是公門裡的人,趕緊說:「您好,需要我提供什麼幫助?」
李志勇說了個時間,就是掃鼠嶺案件那天晚上:「有人報案,說當晚八點左右在你們這兒吃飯時丟了一塊價值五十多萬元的勞力士,你把監控視頻調出來我看看。」
經理立刻將他們帶到位於主樓地下一層的安保部,調出了當晚大堂酒吧的監控視頻,可以看出,那天在酒吧吃飯的客人不少,端著盤子的侍應生們在穿梭不停。
「哪個是邢啟聖?」呼延雲低聲問李志勇。
李志勇找了一下,指了指把邊靠里的一個座位,視頻局部放大後可以看出:一個滿面油光、謝頂嚴重的矮胖男人正在用叉子把一大塊煙熏三文魚往嘴裡塞,他視線很警覺地望著大堂,似乎是不大想讓人發現他,不時地看看手機,像是在等待什麼人給他打電話。用快進的方式放了一遍,從始至終都只有他一個人坐在那裡吃飯。八點十分左右,他接到一個電話,從接聽的速度來看,這個電話正是他等待已久的,接完之後,他匆匆結賬走人了。
酒吧經理忍不住說:「怎麼你們要查看的也是這個人啊?」
「少管閑事!」李志勇瞪了他一眼,然後伏在呼延雲耳邊說:「案發之後,警方肯定也調出過這段視頻。」言外之意是沒有看出什麼有價值的內容。
呼延雲沒理他,對那位經理說:「這個人當晚用餐的小票,你們的收銀機里應該還有記錄吧,能否調出來給我看一下?」
經理沒辦法,只好又帶他們回到大堂酒吧,調出了當晚邢啟聖結賬時的小票,上面寫著他喝了一碗奶油蘑菇湯,吃了一份澳洲小牛肉沙拉、煎鵝肝和煙熏三文魚,主食吃的是松露燴飯——這和法醫解剖屍體後分析他的胃容物結論是一樣的。
「這傢伙還真是個飯桶。」李志勇嘟囔了一句,發現呼延雲神色凝重,不禁問道:「你發現什麼了?」
「沒有什麼。」
「沒有什麼你這臉還跟掛了鉛似的?」
呼延雲嘆了口氣:「就是因為沒有,才越發古怪呢。」
說完他就往外面走去,李志勇一頭霧水地跟在後面。
繞過主樓正前方的漢白玉蓮花群雕,正要走出荷風大酒店的大門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喊李志勇的名字,定睛一看竟是柴永進。
李志勇和柴永進有日子沒見了,上前跟他握手寒暄,柴永進卻用眼角不停地瞟著呼延雲,突然問道:「勇子,你跑這兒幹嗎來了?」
李志勇笑道:「名怡公關公司不是一直掛靠著愛心慈善基金會嘛,掃鼠嶺出了案子以後,我們領導焦頭爛額,讓我三天兩頭過來一趟跟上級單位彙報情況——」
柴永進打斷了他:「彙報情況?彙報情況你帶著呼延雲做什麼?」
李志勇面子上有些掛不住,柴永進的話鋒卻越發的不客氣:「勇子,刑偵工作不能由非公安人員介入,這個規矩,你知道的,你是老兄弟,又當過刑警,是吧,你要是想了解這樁案子,我可以在不違反組織紀律的前提下給你講講,但是其他人要是想玩兒偵探遊戲,最好還是去密室逃脫遊戲屋去!」
接著他把臉轉向呼延雲,冷冷地說:「呼延先生,要不是十年前你那位好友力保周立平,現如今掃鼠嶺也不會躺下那麼多具屍體。說句你不愛聽的話,周立平的手上要是沾滿血污,林香茗就是給他遞刀的。我要是你,就乖乖回家反省交友不慎,別出來招搖現眼了。這都什麼年代了,寫小說的都不提『四大推理社團』了,您還充的哪門子名偵探柯南啊?!」
李志勇的臉漲成了豬肝一樣的醬紫色,呼延雲卻毫不生氣,望著柴永進,慢慢地說:「老柴,我不否認刑偵工作需要專業化和精英化,但隨著互聯網普及和智能技術的發展,人類必將步入一個信息獲取更加便利、專業界限更加模糊、犯罪模式更加多樣化的時代。在這樣一個時代里,社會工種不斷細分,犯罪動機日益複雜,公安人員在辦案過程中也需要更加廣譜、多元的支援,這些支援有些來自各行各業的專業人士,也有些像我這樣的,可以從一些獨特的角度提供特殊的思維方式,幫助公安人員及時認清辦案過程中的盲點、校正刑偵工作中的誤區——近年來,上級領導多次要求公安工作必須發動群眾、組織群眾、依靠群眾,你為什麼不能把接納和包容編外人士提供的線索和建議,也理解成一種踐行群眾路線的方式呢?」
一番話說得柴永進目瞪口呆,他嘿嘿乾笑了兩聲道:「好,呼延先生說得好,說得我啞口無言!那麼現在我手上就有一件頭疼的事兒,需要您從獨特的角度提供點兒特殊的思維方式,您看您這個熱心群眾能不能幫我這個忙?」
李志勇趕緊對著呼延雲擠眼睛,意思是千萬別接柴永進的茬兒,呼延雲只當沒看見,點了點頭。
「那好,我就直說了。」柴永進道,「大概你也聽說了,案發當天,周立平是駕駛著一輛黑色斯派上的掃鼠嶺,按照他所說,他半路下了車,讓邢啟聖自己一個人開車上嶺去了……不管他說的是真是假,反正警方把掃鼠嶺地區以及周立平一切可能藏車的地點地毯式地排查了個溜夠,就是沒有找到那輛車,這輛車是重要的物證,裡面很可能依然保存著什麼犯罪信息,所以我給你一天時間,你幫我把它找回來好不好。一天,只要你能把車找回來,我給上級打報告,申請聘任你為掃鼠嶺案件的協查顧問,你看怎麼樣?」
李志勇急了:「老柴,你們那麼多人搜了這麼多天都沒找到那輛車,現在讓呼延一天就找出來,這不是難為人么——」
「這事兒你別管!」柴永進粗暴地打斷了他,「呼延先生想給我們支援,我不趕緊遞個牛皮過去,他拿什麼吹啊?怎麼樣,呼延先生,您是同意還是不同意呢?給個痛快話兒!」
呼延雲一頭霧水:「那輛車不是在你們手裡嗎?我幫你們找什麼?」
「廢話!」柴永進沒好氣兒說,「要是在我們手裡,我還讓你找個狗屁?!」
呼延雲有點兒著急,舉起手來,做了個把玩具火車的軌道拼接在一起的姿勢:「那個,可能是咱倆說話沒說到一條道兒上去……我的意思是,我看過掃鼠嶺的地圖,通往那個苗圃的小巷很窄,案發當晚,警車、消防車、救護車趕到掃鼠嶺之前,為了便於它們停車,交通隊肯定拖走了小巷裡的違章停車吧……」
彷彿雷擊一般,柴永進的臉僵住了。
李志勇狠狠一拍巴掌:「老柴,你趕緊的,打個電話,讓交通隊查一下這幾天有沒有無人認領的違章停車啊。」
柴永進的臉部抽搐著,浮現出一種欲哭無淚的表情:「這個,這個……」
呼延雲拉著李志勇就走,臨走前撂下一句話:「老柴,你趕緊讓人封了E座,把案發當晚的監控視頻調出來保存好,裡面可能有非常重要的發現。」
直到他們走出很遠很遠,柴永進還在原地杵著,呆若木雞。